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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峰的雙環鳳蝶
據說,夏天和其他季節比起來,是個相對安靜的時節。


鳥在春天求偶配對,在夏天育雛,昆蟲和早熟的果樹也在夏天繁衍後代,鳥遂有後盾殷勤餵養牠們的小童。去年夏天我只見赤楊金花蟲把赤楊啃蝕個精光,今年五月初天氣已暖時,我在散步途中觀察到雌蟲背著雄蟲不急不徐地在赤楊葉上交尾,知道牠們將捲土重來。赤楊在去年一副衣不蔽體的樣子,讓我對金花蟲的大發生甚感嗔責,一條條肥軟的小蟲倚賴赤楊長大,倚賴得厲害,讓盛夏的赤楊衣衫襤褸,但自然運行的法則說,牠們也養大了畫眉鳥的孩子們,我遂逐漸能夠看待氣溫、光線、樹葉、昆蟲和鳥如同一個整體,如同一個互相牽引的星系,如同一部和聲的交響曲,赤楊有赤楊的求生方式,蟲子有蟲子的,鳥有鳥的,這都同時發生,交互影響,赤楊等待秋天到來時再次吐露新葉,等待紅頭長尾山雀叼走蟲子,也等待隔年金花蟲數量的消退,也許赤楊到時會願意用一些葉子來包容寬邊綠小灰蝶幼蟲的啃蝕。











↑之前,赤楊金花蟲肆虐之下,赤楊之後隔年仍舊新葉煥發。

認識蝴蝶後,赤楊和大葉石櫟對我的意義都不再只是一棵樹,它們養活了那些翩翩飛舞的翅膀,而那些翅膀也讓我意識到了其他生命,生物與生物間的關聯開始變得有脈絡可循,季節的運轉和動植物生活史也緊密鑲嵌。大紫蛺蝶、長鬚蝶和豹紋蝶都把下一代交付給朴樹,但大紫蛺蝶會選擇把卵產在較高大的朴樹上,待冬季時朴樹捨棄它那些轉黃而散失水分的葉子,幼蟲會下樹潛藏在落葉堆中以越冬,並由綠轉為褐色,好隱藏進那些掉下來的葉子裡。而為何大紫蛺蝶的雌蝶對朴樹的高度和胸徑有所選擇?若有一天明白這道謎題,就可以窺見蝴蝶、朴樹和季節的運作。


就像濱南工業區、國光石化開發對水量需求而進行曾文水庫越域引水工程一樣,人與自然的互動也有如複雜繁瑣的謎題,雖然不能釐清越域引水是否為山崩滅村的主因,但人向山林水源粗暴索討的過程,也展示了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淵源始末。環評上我們檢討工程對環境的重大影響,但有時候一項重大影響也只是整個開發計畫中的一環而已,多麼驚人,釐清一項一項工程需要進行的原因,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連通一氣,釀成的污染災害也環環相扣。污染空氣水漁獲穀物、在地質脆弱帶爆破與建設...我們做了什麼?最後導致了什麼?成因複雜,無法釐清,就可以不追究不用反省?


大紫蛺蝶選擇朴樹,雙環鳳蝶挑選了食茱萸,蝴蝶與蛾相比,是較有責任感的母親,雌蝶在為腹中的卵辨識食草時,會用前足試探和品嚐葉子的味道,牠們的味覺器官在前足,這讓我聯想到吳明益猜測也許蝴蝶會對夜晚停棲的樹有所選擇,就像選擇一個有著令人眷戀氣味的搖籃,是啊!睡眠需要有令人眷戀的味道,畢竟停棲時也用上了具有味覺的前足。
前陣子芭樂在為被蛾媽媽隨便產在牆壁上的卵寶寶找食物,她試了好幾種不同科別的植物,把葉子剪半散發出氣味,讓剛孵出的小毛蟲嘗試食性。由於那些葉子們被剪破了輪廓,我們遂在農場有了新遊戲,不憑靠樹形、植株大小及形狀去辨識植物,我們用觸覺或嗅覺去檢視葉子,粗糙柔軟具有絨毛或是厚度,我用手反覆觸摸輕點,模擬自己是一隻蝴蝶,以為指尖也能對葉子有所記憶,彷如雌蝶檢視食草。



夏天是個相對安靜的季節,以賞鳥的角度來說,你明白的,親鳥哺育幼鳥時,總得低調一些,何況還有些鳥忙著換羽,換羽期間飛行能力減弱,牠們遂隱晦在森林中。我步行進入森林中時,以為自己放輕了腳步,沒有顯露行蹤,但藪鳥嘎嘎嘎地警戒起來,我遂被判定為外來者,森林蠕動著排拒我的貿然闖入。有時候在小徑上漫步,竹雞因為我的靠近而振翅竄走,那拍動羽翼的聲音鼓動空氣,好像每根羽毛都撲拍出一道有力氣的風,我聽到了。



↑竹雞悠然漫步,直到驚覺某種靠近。

夏天,賊仔樹樹梢上頂著白色的繖形花序,說:嗨!我是賊仔樹啊!於是在散步途中我驚訝地發現他們的存在,往農場種小樹的路上、公路蜿蜒著向合歡山的方向...他們原先就在那裡,依時序季節突然以異於平常的顏色跳出來表露身份,我才驚覺。柱果鐵線蓮、北五味子和著生珊瑚樹也在夏天分別用花和果實標示了他們是誰,他們在哪裡,我很高興一點一點地認得了。頂著白色的繖形花序的賊仔樹,會引來數量不少的鳳蝶圍繞,大紅紋和曙鳳蝶這兩種體型不小的鳳蝶繞著賊仔樹飛舞的畫面,很簡單地使人發出讚嘆了,自然本來就吸引人,那是生命和生命力的總和,是夏天裡的蝴蝶樹。


「我的眼睛一無所悉,但我知道它存在。只要站在這裡,就可以看見雌黑脈樺斑蝶掠過後,背後的隱形絲線不久便拉著瘋魔的雄蝶,跳著風指導的熟練舞步而來。」重讀《蝶道》,書裡提到的性費洛蒙,由雌蝶釋放,雄蝶追尋,在梨園遇見白尾黑蔭蝶飛過時,我的視線和身體都隨之轉動,想像看到那隱形的愛情絲線。其實仍是看不見的,但依舊存在。不只是愛情絲線,中科二林考慮將污水以海洋放流管排放也是,並不是看不見就不存在的呀!


如果不能不要高污染的工業,站在高處的整體考量,我知道海洋放流的稀釋對環境影響程度一定比排放到溪流對整體環境衝擊小,兩害相權取其輕之下,一定要排放的話,還是應做排到海裡的決策。很讓人傷心的評估結果,然而沒辦法的是這樣的污染量河流承受不起。事實上我們可能連以海洋放流管去傷害海都做不到,因為成本比排放到河川中來得高。


如果不做海洋放流,我只能接受開發單位誠實地說因為成本過高,不能接受他們以中華白海豚及漁民抗爭作為不做海洋放流的推託理由,如果愛惜海豚和漁民,怎麼能對河殘忍?還將這樣的殘忍視而不見。


我們還無力阻止污染的製造,於是在河與海之間做選擇,好吧課堂上你說保育是妥協的藝術,我們遂往後退往後退往後退。


怎麼辦呢我怕我不知道退讓的底線在哪裡,有時它們很模糊,我不確定是否能看見。


我漸漸地沒有喝阻學員用雨傘勾下獼猴桃的果實、拿斷枝企圖打落樹上的胡桃,他們這樣做時我聽到了爸爸那輩的人小時候黏蟬和打芒果的笑聲,我理解這是接近自然的一種方式,生活化的,既不是粗魯也不按照教科書裡的規矩。


吳明益說,美不必互相欣賞,但必要互相容忍,因此我試著理解與包容,你看,這是我放下一些稜角的過程。如果吳明益現在也仍在學著協調自己的感性與對人的理解寬容,那我在這年紀慢慢磨著我的脾氣,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寫完夏天,秋天已經到了,接著,冬天也要到了。


※本篇文章刊載於75期《台灣濕地》由解說員 陳俐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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