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後,拿著罐子至飲水機前裝水,目光一瞥,有一條黑色的S型小東西,頭朝著太陽出來的方向,像一個記號般的趴在水泥地上。是一隻我們常常在柏油路或水泥地上會撿到曬乾屍體的小標蛇。牠名列那些人們一看見,自血液裡遠古流傳下來的恐懼,就會驅使著人人尖叫,或拿起掃帚、棍棒,奮力將之搗成一團再也不會動的蜷曲、死去的「蛇」家族一員──帶著牠怎樣也想不透的亙古疑惑。



我們很難意識到,不管你我在哪裡遇見牠,那裡都該是牠的地盤,牠的領域。有個朋友曾分享道:「我們去到牠的家,然後把牠打死,這樣對嗎?」人除了自身,很少易換角色地位的替其他生命著想。名之為“愛”的東西,大抵未擴及人之外。會否對於人的“愛”,相對之,是其他生命的“惡”。



我呼喚剛好也走出宿舍門的同事T,告訴他這裡有一隻小標蛇,一向偏愛爬蟲類的他,很快就走了過來,捧起了牠。我們討論著牠是否如同先前我們曾遇過的任何一隻小標蛇一般的乾死了。「其實牠的習性和蚯蚓真的有點像,平常都住在潮濕的所在。小時候真的很不耐旱,只有長大了才稍微好上一些。也許是昨夜的那場雨讓牠跑了出來,然後爬上了水泥地面。妳看,牠的脖子這裡已經硬掉了,應該已經死了。」T一邊說著,一邊輕輕的對著手上的S型胸針呼氣,沒想到,牠竟然動了起來。




T趕緊把牠浸到我放置在房門口浮泛著水草的桶子裡,「閉氣~~」T一邊說著,一邊把小蛇放進水裡約3秒後取出,我在心裡暗暗嘀咕「小蛇可別溺死了…….」,然後T輕輕的把牠放在泛著濡濕青綠的苔癬層上,我們一起望著牠緩緩的遊移著。過了一會,T又把牠捧起來,看著牠已然變型的頸部,及吐出在外的小舌。他試著掰開牠的嘴,但在那流星一般迅捷的開闔之後,小舌依舊露在外面,牠可能連把舌頭收回去的氣力也沒有了。伴隨著T的輕輕呼氣,換來的只有牠遲鈍的倒退著身子,連前進都沒有辦法。「真的好漂亮啊!你看牠身上那泛著藍色的光,牠這麼小,如果牠能活下來,我就必須要先養牠一陣子了。」「牠吃什麼?」「鼠婦,要再大一點才能吃蚯蚓,不然就要去找小蚯蚓。」最後,T決定把牠放置到另一處潮濕地,過一會兒再來看牠是否有活下去的契機。各自回到宿舍之前,T對我說「謝謝妳,讓我在今早看到一隻這麼漂亮的標蛇。」




我心裡不禁感到愧稔。




「美好像得附帶著希罕。」李淳陽博士在他的《昆蟲世界奇觀》裡曾這樣說過。我會對很多對象稱讚它漂亮:春天滿山的野花、佈滿黑夜的繁星、一隻新生羽化的蝶、穿透森林裡射下的一束陽光…….,但如果,我每天每天都看見這些曾被我形容是「漂亮」的東西,我很容易的就會對它視而不見,或得費極大的工夫才能重拾那不及初始萬分之一的驚詫和感動。但T,儘管他曾看過不止一隻的標蛇,他仍舊能為了今早遇見的這一隻,真心誠意的對我分享他的感謝,因為,對他來說,那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那一隻。




另一回,我和同事們在屯原登山口遇上了一隻「紅邊黃小灰蝶」,若先不論牠的數量的話,牠身上搶眼鮮明的配色,絕對堪列流行,絕對令人不禁讚嘆大自然那獨有的美感。我追著牠拍了好多張照片,而同事L則對我說:「也許很多人覺得紅邊黃小灰蝶很常見,但牠就是牠自己,和下一隻或之前妳看過的另一隻都是紅邊黃小灰蝶,但牠也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那一隻。」從那次開始,我學會試著珍惜與每一種生命,絕無重覆的交逢。




「生態系不需要人類『保護』,只要求人類不去破壞某些律則。」



吳明益的作品,就讓我感覺到這樣的珍惜,這樣的絕無重覆,以及這樣的溫柔和真心。書裡的許多句子,都值得讓人一唸再唸,一讀再讀,對著窗外的月、浩繁的星、張眼的綠意、透明無比的空氣……,望著、看著的讀;聽著、想著的唸,因為它們已經是詩,是音樂,也是心語了!




面對著自然環境被破壞的無力、蝴蝶棲地的日益減少、水源汙染、氣候暖化變遷……,這些亂如麻密如絲的現實巨大環境問題,或許很多人選擇不願面對或放棄,但吳明益他選擇用文字付出些許心力,讓自己不再孤獨,甚或他自身亦無法明瞭,他的文字影響了多少靈魂:「關於環境思索的問句的解答,往往是另一個問句。問句無法回答問句,但不斷繁殖的問句,讓我們相信自己不是盲著眼被牽到決策者建築的唯一官道,讓生命的顫動變成單調。或許就像米蘭‧昆德拉在《生活在他方》的序言裡所說的那句箴言:『這些問題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回答。』那問號是一隻鷺鷥思維的姿勢、一隻柺杖、一把鴨嘴鋤,讓我們在土地中翻找滋沃靈魂的可能性。」



在《家離水邊那麼近》這本書的後記裡,吳明益提到:
「而如果我們對大自然犯了罪的話?是哪些行為有罪?哪些行為無罪?這最後又是誰來認定?誰來判決?我以為那是潛伏在深河底下的,至者也難以回答的問題。……我不認為除了人類以外還會有哪一種生物會思考自然的痛苦,絕大多數的生物都只為了求生,牠們既不知道世界會朝向毀滅進行,也不可能做出北極即將無冰,或水源即將匱乏這類的預測。



牠們只是盡量活著,在沒有辦法抵抗時就掙扎著死去而已。只有人類得以預測我們星球的未來,在某種程度上了解她的痛苦,並且終於在這幾十年來開始有一部份人思考,怎麼樣才能減輕她的痛苦?



有實踐簡樸生活的人,有願意以其他生物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有找出痛苦原因並尋找既能吸吮乳汁、又能讓查達姆較沒有痛苦的人。



這個島嶼這類型的人正在漸增多,但顯然還不夠。而為了讓這類的人增加,這些人所扮演的角色或許將不是指責另一群,而是嘗試說服。說服一個世代轉換價值,那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也讓我這樣想,較柔軟的文學會不會是一種方式?



總而言之,經過四年後,我走了一些地方,思考了一些事情,變老了一點,放棄了一些東西,寫了這兩本書。我盡量謹慎地表達了我的看法,盡量用沒有侵略性的文字說明我的心情。」



「較柔軟的文字會不會是一種方式?」我想,是的。



有人曾問過「黑熊媽媽」黃美秀老師為什麼願意花那麼多時間和努力來保育台灣黑熊,她是這樣回答的:


「熊,某種程度是人性的指標,因為這關注不只是針對黑熊,也能延伸到對於台灣整體的關懷。如果我們連遠在森林裡、看不見的黑熊都在意的話,我想人們對於周遭的傷害也不會視而不見。如果我們曾經認真想過一百年後的台灣長什麼樣子,如果我們能投影一百年後的藍圖,現在的人不可能會是這個樣子的。」



如果一本書,可以讓人從此喜歡上或開始關注他(她)先前不曾關注或未曾注目的物事;如果一本書,可以讓你一讀再讀,隔幾個月,隔幾年,都能讀出不同的況味和心緒感動;如果一本書,可以感動寫的人本身(我是這樣認為的),更是可以感動他人;如果一本書,可以讓你願意為自然挺身而出……,它就做到了自成一個生命,而也能幫助共同生活在我們周遭的人「不可能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此篇文章由解說員李圓恩提供 刊登於93期《台灣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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